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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落的灯笼

2017/12/2 | 作者:夕阳 | 9388次阅读 | 收藏 | 放松 |

一.海,音乐家,灯笼


图灵的脚又准确地踢飞了一只海滩上闲逛的小螃蟹。


海面深沉和黑得潮湿的天空融为一体,海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,浸透着图灵的脚趾,将脚后僵硬的褶皱也泡得柔软。他低着头,他的吉他背在身后。


沙滩上遗留着一块发皱的餐布,可能是白日里游客遗留下来的。图灵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,蹲下,把这块餐布弄得平整,餐布上有一块奶酪干,他随手塞进嘴里……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。


然后他坐在这块餐布上,取下背后的吉他。


他弹的是一首克罗尔族小调。


说实话,小调的旋律很优美,他的技法也十分娴熟,嘴里轻哼的歌声也温柔如潮水。但事实上,这是一首平庸无奇的小调,唱着它的人是平庸无奇的人。


图灵深知这点。


海风有些凉,不知是因为海风吹得,还是别的什么原因,图灵的脸部肌肉僵硬,他的嘴唇苍白,木讷地哼唱着。


图灵坐在餐布上,他又想起多年以前经营一家杂货店的父亲。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,精力旺盛,肌肉丰满,络腮胡,手指粗壮如胡萝卜,从卡车上接过货物时,手臂上青筋露出,鼓起的肌肉好像皮肤下躲着一只大耗子。那时候他喜欢蹲在自家杂货店门口,弹着一把玩具吉他,唱着当地轻快的民谣,父亲卸货累了,会一手杵着腰,一手擦汗,大声对他说:声音再大一点儿,大音乐家!父亲的雇工们也跟着起哄:大音乐家,以后出名了可不要忘了咱们兄弟啊。


大音乐家图灵,那时他在自己每一本书上如此签名。


父亲买了许多乐谱送给他,并答应明年生日送给他一把真正的吉他。


后来,杂货店失火,家里一切毁于一旦。他亲眼看见父亲不断冲入火场,抢救他的货物们。父亲从火海里抢回了一箱彩色棉袜,两个铁锅,一包铅笔,还有几个装饰用的彩带卷。父亲丢在火海里的是他的头发,他脸上的一块皮肤,还有他的腿。


一整根梁柱断掉,砸断了他的腿,若不是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异常勇敢,恐怕这个男人的生命也要遗失在火海中。


再见到父亲是在医院。火灾发生以后,他被寄养在姑妈家,直到半个月以后才被允许去医院看望父亲。那个曾经精壮强悍,笑声能震落屋顶几个瓦片的男人躺在床上,皮肤松弛,老态毕现。图灵摸摸父亲的手,没有摸到粗壮的胡萝卜,只有干瘦如柴的粗粝皮肤,被清洁过的指甲里有刀片刮过的痕迹。


父亲挺过了那一关,半年后他拄着拐杖从医院出来时,是笑着的。他重振旗鼓,把杂货店重新开张,没有腿算的了什么呢。


但是在父亲住院这段时间,自家对面的街道,开了一家大型杂货店。


他放学路过那家杂货店,透过很大的橱窗,他看到店里的新鲜火腿,屁股上带可爱毛球的高级铅笔,精美的礼品盒,长筒袜,丝袜,带一圈彩色小球的可爱花袜,玩具小汽车,各种乐器,他看到店里整齐摆放的一排吉他,是真的吉他,不是玩具。姑妈有时候会在吃饭聊天的时候说,父亲常常拄着拐杖站在自家店门口,神情呆滞,帮忙的雇工劝他回店里休息,他也只是充耳不闻。


图灵一直住在姑妈家,父亲总是告诉他家里还没收拾好,杂货店重新开业,需要准备的事有很多。然后他小半年都住在这里。玩具吉他放在床下,他曾经弹过一次,在房间里,他唱着,然后姑妈敲门,“图灵,小点声好吗,你姑父在睡觉。”


图灵把玩具吉他放在床下的大纸箱子里,再也没有拿出来。


一直到图灵生日的这天晚上,姑妈烤了蛋糕,上面淋了大家都喜欢的樱桃果酱,图灵盯着自己小盘子里那块蛋糕,上面有一个姑妈家小姐姐的玩具熊鼻子那么大的樱桃。他拿起叉子将樱桃戳起,就在这时,响起了敲门声。


父亲站在门外。手里拿着一把吉他。


图灵非常兴奋,飞奔上前抱住父亲的腰。父亲比从前瘦多了,环住父亲腰肢的胳膊能感受到突出的椎骨,隐隐地硌得他心里发慌。


生日快乐,大音乐家。父亲笑着。


那天的每一帧画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,父亲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饭,父亲从背包里拿出的啤酒,他第一次喝酒后的头晕,父亲如何把存款单放在他的床头。


他记得的是这些,父亲走了。留下他的生日礼物,然后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。没有告别,没有亲吻,他以为父亲至少会说:再见啦,我的大音乐家。或者:等我回来。再或者:你要好好长大。


但是他的确什么都没说。


那把吉他底部,有自家杂货铺对面的,那家大型杂货铺的商业标识。


1.森林,男孩,红色的火


马克思不知自己走了多久。手里的红色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,能照亮他身前几尺远的路,让他不至于摔跤。灯笼不太大,红得非常好看,是那种冬日里外婆家燃烧的壁炉味道的红色,干燥又热烈。马克思提着灯笼,对黑夜降临后的森林感到既颤栗又兴奋,森林空气里传出潮湿的甜味儿,草叶上露珠隐隐开始凝结。


这是马克思人生的第一次冒险。夜晚的森林里几乎是另一个世界,只穿一件薄薄的T恤,使他瘦弱的胳膊被夜风吹得全是鸡皮疙瘩。森林里的路柔软而泥泞,马克思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,每走一步,双腿便愈加沉重。 马克思紧紧闭着嘴巴,他只是沉默地向前走着。略沉重的呼吸声,鞋子踩入土地时树叶的断裂声,鞋子从土地里拔出来,啵的一声,还有左手在上衣口袋里无意识地抓挠的声音,在夜晚寂静的森林显得吵闹而不合时宜。


好像迷路了。马克思想。


二.灯笼,女孩,红色的火


克罗尔小调哼唱完毕,他又弹起了另一首曲子。


海里的涛声越来越大,本来便漆黑的天空似乎有厚重的积雨云悬浮,夜晚的凉风吹得手指头关节刺痛,这使他的手指没有那么灵活,这次他弹奏的是一首缓慢而抒情的情歌。


他唱着,心不在焉。


吉他的拨弦声,鼻子里轻轻的哼唱,还有海面传来的嗒嗒声,奇妙地融为一体。


嗒、嗒。嗒、嗒。


这声音在乐曲里如此和谐,以至于他刚开始完全没有发现。只是他的手指由于僵硬而错弹了一个音,那嗒嗒声才在整首曲子里显露出来。


6.jpg


他抬起头盯着海面。是一双雪白的小脚丫,在海面上,踏水而行。脚丫上,是夜色里显得苍白的小腿。是个女孩子。那女孩提着一个红色的灯笼,身体隐没在黑暗里,灯笼红色的光能照到她身前一尺的地方。那女孩歪着头,好像在看他,又好像没有。


“今晚会下雪。”小女孩遥遥地说了一句。


“什么?”图灵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
“今晚会下雪,先生。”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。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巧,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稍稍抬起,红色的火光照亮她的肚脐。


图灵弹吉他的手停了下来。突然出现的灯笼,踩着海面行走的小女孩。难道他已经死了么?还是说他出现了幻觉?是刚刚吃下的五十片安眠药的作用么?


但小女孩径自走了过来,光着的脚丫踏着海水,依然发出嗒嗒的声音,她走过浅滩,沾满砂砾的脚掌在图灵坐着的餐布上蹭了蹭。


直到她走近,图灵才感觉到那个红色的灯笼有多暖和,好像冬日里安静又噼啪作响的壁炉,灯笼里没有蜡烛,应该是这样,这世界上有什么蜡烛会这么暖和呢。


“你好,你弹的曲子很好听。”小女孩这样说。


图灵这次完全糊涂了。也许是冷风吹得原因,也许是是安眠药起了作用,也许是他的精神错乱。


“我很喜欢。”


“谢谢。”图灵很快开始适应这种逻辑跳脱的对话了。


“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,那时候我还很小……算了,说起来话真是很长。先生,能再给我弹一首曲子么?就米卢先生的那首情歌,叫什么来着……哦,对,《不微笑的爱人》”


那可是一首非常老的情歌啊,这么小的小孩也知道那么久远的歌吗?图灵暗自想着,手里的琴弦却已经拨弄起来了。


“谁也不知道她,她是你肩头的一道伤口。


谁也不喜欢她,她是沙滩上坠落的海鸥。


谁都看不见她,她倚靠在你的床头。


她啊,她啊。


她喜欢你手腕上一点跳动的脉搏。


她喜欢你鱼缸里摆放的石头。


她喜欢,每个休息日你买到的海螺。


她啊,她啊……”


在图灵弹奏的时候,小女孩已经盘腿坐在他身旁,安静地听着,图灵瞄着她,她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。


一曲终了。


“今晚会下雪,你回去吧。”


图灵的手放在琴弦上,“我来这里是准备死的。”


“为什么要死呢?”她依然平静。


“这说起来话长啦……总之就是,我是个没什么天赋的歌手,在酒吧浑浑噩噩度日,现在想想,生活也够无趣啦,梦想什么的其实完全没有,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,所以来海边,选择一个浪漫的死法,这样看起来我实在是一个失败的人是吧。”


“哦,还好吧。但是今晚不要死比较好,今晚海水很冷。”


“或许吧。”


小女孩沉默了一下,“先生,我很寂寞。”


“……”


“我很寂寞,死掉是很寂寞的。但是今天我很开心。你的曲子让我想到了过去,我活着的时候。说起来贸然出现,打搅你的死亡真是很不礼貌,但是很久没有听过曲子了,难得会有人在海边弹奏。所以我很自私地希望你,不要死。”


“我没有活着的理由,但死掉的理由也没那么充分……你还想听什么曲子吗?”


“《布达雪山开过的花》”


图灵脸僵硬了一下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。“这首曲子我不会啊。”


“下个礼拜,下个礼拜能来这里么?为我弹奏这首曲子。”


他没有反应,小女孩把自己的红色灯笼放在餐布上。“下雪很冷,带着它回去吧。”


“下次来这里,灯笼亮起,我就会出现。”


2.悬崖,梦想,鬼


沿着一条不知何年何月被踩出的小径走着,再向前是一个微微平缓的上坡,脚下的落叶和淤泥渐渐少了,鞋子不再有粘滞的感觉,马克思继续向前走着,好在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灯笼还很明亮,他的心跳稍稍平缓了一些。就在这时,马克思脚下一空。


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,已经完全不在刚才那个小坡上了,好在那个灯笼随他一起滚落,就在不远处。他挣扎了一下,他的腿好像摔得有些麻木,但还不至于到摔断的程度,只是有些麻木的疼痛,他一瘸一拐地拾起灯笼,抬起沾满草屑的胳膊照了照四周,可惜灯笼虽然明亮,照的距离却不远,他不清楚自己在哪里,但想想,大概是一小段断崖之类的底下。


马克思丧气地坐在原地,这下糟了。


探险不成,证明自己的勇气也失败,回去父亲大概又要拿店里的鸡毛掸子揍自己。


他只是不想像父亲一样一事无成,守着一个小杂货店,每天喝得醉醺醺。那天他向父亲说,他想要一把吉他,他喜欢音乐。父亲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酒,好像没有听到。在沙发里,父亲比平时醉得都快,醉醺醺地,他嘟囔着:音乐家?……呵呵……音乐家啊……想都别想……可笑死了……


马克思一气之下,离家出走。他没有带走店里任何东西,只是把角落里破破烂烂地灯笼拿着,灯笼看起来不值几个钱,马克思拿得理直气壮。


夜晚越来越冷,再继续在崖底待下去就不仅仅是感冒的问题了,马克思试着挪动脚步,但腿上的麻木褪去之后,刺痛感便愈加强烈。


这可真是糟糕。


就像所有少年的奇遇探险记一样,当主角遇到困境,便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。


马克思手里的灯笼的光芒越来越盛,马克思甚至能感觉到灯笼里大块木头燃烧的声音,灯笼的火光照得他通体温暖又舒适,疼痛感减少。他正感觉到神奇,这时候他几乎被吓得尖叫起来。


草丛里,原本什么都没有,他确定。但是草窠里迈出一双白白的小腿,一双小女孩的腿。小女孩歪着头,看向他。


“是你吗。”


三.长面包,胖,吻


所以图灵最终没有死成。


当他第二次来到海边的时候,他带了长面包,餐布,果汁,三明治,几个橘子。新学到的《布达雪山开过的花》他反复练习了很多遍,在医院洗过胃之后,他出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店里找这首曲子的乐谱。


很难找,但是找到了。


图灵坐在自己带来的一块柔软的毯子上,毯子上面有小美人鱼的印花,上面放着暖洋洋的灯笼。小姑娘和他一起坐在这块毯子上。


“很好听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我饿了。”


图灵递过长面包,小女孩笑了。“我吃不到食物,以前刚刚死去的时候,我一直感觉饿,和寂寞的感觉很像,站在海面上,四周空旷,海浪起伏不定,你放眼看去,什么都没有,一切都陷入夜里……我说得太复杂了。”


她接着说:“所以能听到自己喜欢的曲子,感觉真的很好,但是我又贪心不足,又想要吃东西。”


图灵沉默地听着,剥开几个橘子,把橘子瓣一个一个从小到大排列好,然后从最小的那瓣吃起。接着他又吃起了长面包,喝掉果汁,吃掉三明治。他的胃口格外好。


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纸巾,擦干净嘴角。打了个冗长的嗝儿。


小女孩嘻嘻地笑着。


真快活啊,图灵想着。


以后每个礼拜的这一天夜晚,图灵都会带着吉他来到海边,他带的食物越来越多,体重在一个月内增长了十斤。


他有时候会和她讲讲在酒吧的见闻,哪个客人打赏了花篮,哪个客人点了刁钻的曲子,老板克扣了多少工资,酒吧新换的服务生小妹的嘴角有一块巧克力那么大的胎记。更多的时候,她们都沉默着,图灵弹奏的间隙里,海风吹来咸味儿的潮湿的空气。


但是今天,图灵有些激动。“我写了一首歌,给你的。”


“好啊,弹来听听。”


他弹了起来。


曲子里有绿色的海藻,海滩上破碎的蚌壳,晚上很冷的夜风,她的白得剔透的脚趾,红色如炉火般的灯笼。他从未感觉这么好过,仿佛全世界的灵感都藏在他的吉他里,曲子里的咸味儿,混着炉火的噼啪声,有一瞬间,他好像再也不是那个毫无天赋的乐手。



他好像又听见父亲手里货箱重重搁在地上,爽朗地笑着:大声点儿!大音乐家!


他弹奏和她的相遇,从她那里听过的故事,乐曲的尾声,她吻了他。


一个氤氲着夜色的吻。


3.路,告别


马克思强忍着想大叫一声的情绪。


小女孩越走越近,她的脸几乎贴到他的脸上,她仔细地看他的脸。


“不是,但是很像。”


“你回家吧,夜晚很冷,今晚会下雪。”


马克思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

小女孩伸出手,接过灯笼。“跟着我,孩子。”


明明你自己就是个孩子。马克思腹诽。


小女孩的脚光着,在前面开路,她嘴里轻轻哼着歌,听不清楚具体的歌词,但是听起来应该是很老的歌。”


那灯笼的光芒随着她的歌声越来越盛,渐渐的,她带他走的路变得如同白昼一般。


真是神奇啊,马克思的心砰砰地跳着。


小女孩带领着他,一路哼着歌,他在后面跟着,有些眩晕,有些兴奋。


就到森林边界,再往前走就是他家的杂货店。马克思欢呼一声,毕竟经历了一晚上的担心害怕和受伤,这个才十来岁的男孩思家的情绪愈加浓烈。他欢呼一声,飞快地向家里跑去。等他想到要像这个像鬼魂一样的小女孩道别时,她已经转身走向森林,距离他越来越远了。


“再见。”小女孩背对着他。


“再见,图灵。”


她说出了那句大家都忘记说的话。


四.舞台,人生,结束


图灵没有想过成名,这样毫无天赋的人在音乐界是没有出名机会的。但是他在酒吧第一次弹起他送给她的那首曲子的时候,意外地,酒吧里响起了从未有过的掌声。而此刻,一个唱片公司的老板正在其中。


他终于成名了,巡演,更好的吉他,更大的舞台,更多的钱,忙碌的生活,有人叫他大音乐家,更多人叫他偶像。


人潮和人海。


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天赋的,可是他还是成为了大音乐家。


那个红色灯笼被印着小美人鱼的毯子包裹着,在角落里沉积着灰尘。


他红了很多年。他的歌在每一个女孩的CD机里播放着,她们说里面有梦。


他有时候会对着包裹着灯笼的毯子发呆。


后来,再后来呢。没有歌手会红火一辈子,他活跃在乐坛的时间已经够长,他和一个漂亮的女演员结了婚,又离了婚,留下一个还是婴儿的孩子。他渐渐退出了乐坛,女孩们不再用CD机播放音乐,她们在网路上下载更多更有趣的音乐。


他变卖了房子,带着小小的男孩,在离海不远也不近的地方,开了一家不大的杂货店。


4.再见


翌日,马克思假装从小床上正常起床。他悄悄打开自己房间的门,但父亲出奇地没有在喝酒,而是站在那个角落发着呆,那个角落里原本放着一张花纹好看的毯子,里面包裹着马克思昨晚忘记要回来的灯笼。


那个早晨,马克思没有看到父亲一瞬间涨的通红的眼睛,还有张开又阖上,死死紧闭的嘴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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